火车驶入大兴安岭，跨过的第一条河，就是甘河。

　　前几年，我曾写过几条河，但从未写过生活里的这条河。河打加格达奇城南过，似小城的脉，小城靠河而建，像河的七色滩。水利专家老李说：“别小瞧这条河，这可是咱小城的宝贝疙瘩。”我问：“咋叫甘河，是甘甜的意思吗？”老李摇头：“甘河属鄂伦春语，是大河的意思。”“大河长吗？”我又问。老李说：“咋不长？从内蒙古的伊勒呼里山算起，到嫩江口，差不多五百公里。光流经咱们这儿，也得有百十来公里。”

　　甘河原本名气不大，直到1961 年的一天，被叶圣陶写进了诗里：波梳水草成文理，澄澈甘河天影蓝。高柳临流蝉绝响，清秋景色宛江南。

　　“宛江南”的甘河四月初融，清泠甘洌，流而无泥。两百余天，激则浩浩，缓则无声。若壮汉高歌猛进，似处子脉脉含情。立冬后，其身安稳，渐进封冻，一河激昂梦，伴与风雪生。大兴安岭建设初期，甘河孤寂，两岸荒凉。夏日，岸边埋锅造饭，开发意志澎湃了甘河水，带火了劳动场。冬天，吃水用麻袋，建设者们在河面抡镐刨冰块。冰块比砖头大，大锅架木柈烧煮。冰融成水，待水烧开，舀一缸子晾着喝，帐篷外冷内热，心里暖暖和和。

　　这一暖和，半个多世纪就过去了。

　　甘河经历曲曲折折、坎坎弯弯，终于将苍凉的小调唱成了淳厚的歌。从小城西的老道口，它长舒一口气，挨着小城缓缓向东，待过城数公里后，洒脱而生动地来了个急刹车，向南扬长而去。驻足堤上，望着河水静静流过，我感慨万端。到小城生活后，甘河渐进视野。河水清灵明澈，水声清脆悦耳，好感与日俱增。小城临河而兴，依河而旺。因甘河，小城的空气清新俊逸，不染污浊；因甘河，小城轻轻盈盈，秀丽端庄；因甘河，小城玲珑独好，风光常在。

　　倘若说小城是颗宝珠，甘河就是系在宝珠上的银链。好友用无人机拍的甘河美景让我惊艳不已。这哪是河啊，分明是一条轻盈的玉带！起起伏伏间，甘河怀揣行走的使命，绕山岭，穿林地，一路坚定前行。时而，它似一缕缠绵的轻风，温温婉婉，自由吹拂；时而，它像一匹奔腾的骏马，粗犷豪迈，放纵不羁。就这样，它蜿蜿蜒蜒，浪涛不息，硬是走出九曲十八弯。

　　这弯这曲，就像腾龙之影，在群岭间盘绕飞舞。没有这九曲十八弯，就没有甘河的美；没有这九曲十八弯，就没有小城发展的脉。甘河壮美前行，奋力跋涉；小城则缓歌慢舞，步履从容。河坦坦荡荡，进之有力，持之不懈，勇敢地探寻生命的方向；城则宁静俊秀，端庄安详，静时似一幅画，动时像一首歌。

　　甘河两岸，古老的牧歌宛若天籁。多民族聚居融合，餐风饮露，游牧狩猎。那岸边的熊熊篝火，不仅唤醒了千里群岭的壮阔，也培育了一方淳朴的民风。刚到小城时，甘河两岸经营烧烤的帐篷一字排开，红蓝黄绿，各色俱全。甘河治理后，岸边烧烤不见踪影。可小城人照旧将吃烧烤视为时尚，时常约上几个知己，奔向街边烧烤店，喝几杯，撸几串，叙叙情。

　　当户外温度低至零下三十几摄氏度时，封冻的甘河忽然热闹起来。抽冰尜，马拉爬犁，滑冰，各色游艺竞相展现。而甘河岸边遍插彩旗，锣鼓喧嚣不断。不远处，一群冬泳爱好者如纵壑之鱼“扑通，扑通”跃入开凿的池中，硬是将冰冷的河水搅得热气腾腾。因冬泳，甘河成了冬季里中国北部最热的河；因甘河，小城拥有了“冬泳圣地”的美誉。哪怕冬季再冷再寂寞，甘河也会用宽厚的胸怀，把小城焐热，把每一个热爱它的人，塑得更加坚强。

　　有了河流，就有了丰饶的土地；有了河流，就有了崛起的希望。老李陪我来到甘河橡胶坝上。他自豪地说，为了造福小城，减少汛期灾害，这里的人仅用三年时间，就建起了这座中国最北的橡胶坝。我新奇地察看着橡胶坝全貌。这座由左岸连接堤、泄水闸、充排水系统、滩地溢流堰和右岸堤防组成的工程，聚调节水位、取水供水、改善环境和生态旅游为一体，不可不说是宏伟再造。再造，扮靓了小城，也焕发了甘河的激情。河水悠悠而来，一遇泄水闸，顷刻间就打起了转。就像大锅里烧开的水，不停地翻滚着。“哗哗，哗哗”，似将两岸的热闹都引过来。闸口处的水比上游深沉了许多，随手丢下一枚石子，便没了踪影。

　　小城人将生态建设看得很重。甘河两岸的生态景观，给小城增添了风采。民族的，地域的，文化的，是河的不衰底蕴，也是城的发展潜力。“嗡嗡嗡”，由远及近，飞来一只小蜜蜂，在蓝天与白云间采撷花蜜。很快，小蜜蜂飞近了。它轰鸣着，仿佛变成了银色的雄鹰。甘河南岸的飞机场每天都有多架“银鹰”起降，小城正敞开胸怀迎送天南地北四面八方的客人。游客们在甘河岸边流连忘返，让甘河水灌溉他乡的心田，让甘河水丰润遥远的情怀。

　　甘河滋养了小城人，也孕育了万千生物。两岸植物、哺乳动物、鸟类、爬行动物、两栖动物、鱼类等异常丰富，加之几十公里外的森林、沼泽，甘河成了响当当的国家湿地公园。景观大道旁的甘河公园，因河势之循规，尊自然而立意。置身其中，烦恼和忧愁烟消云散。

　　母亲去世后，父亲来小城暂住。每天清晨，我都陪他到河边散步。赏盎然的景色，听不远处甘河的水声，父亲的心情慢慢好起来。我建议父亲和我们长住，父亲却说：“你这儿我已放心，可他们几个我还要看看。”父亲放不下另外几个儿孙，不久后去了山东。这一去，倒成了与甘河的诀别。

　　人的经历是流动的河。呼兰河、呼玛河乃至长江，都曾用甘甜的乳汁喂养过我，如今，甘河又似母亲般哺育着我。在甘河岸边，我给父亲拍了很多照片。父亲说甘河是一条雄壮的河，有力量，有气势。他还说：“一个人离开生养自己的水土，就会失掉精气神。”我答应父亲，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忘记家乡的河流，不会忘记自己的本色。我会像甘河水一样，始终牢记奔涌的决心和方向。

　　周末，我和妻子来到甘河岸边，痛快地呼吸着清新的气息。石砌的岸被阳光映得暖暖的，我和妻子索性坐下，感受甘河的温情。已至暮春，甘河瘦而不枯。河面宽宽窄窄，窄处几十米，宽的地方有两百多米，最深处可达两三米。不远处的滩上，一丛丛灌木正任性疯长。河水盈盈闪动，静静流淌。抬头远望，两岸春色舒展，绿意萌生。走过石砌的岸，踏上卵石滩溯流而上，足底被不停地按摩。走着走着，河面倏地变了色彩，似有无数颗宝石闪动。仰望，哦，原来是蓝天把河染了色。心情舒爽的我蹲下身洗手，一股清凉瞬间遍及全身。我喊妻子，妻子在寻好看的石子。我兴致未尽，捧起河水连喝了两口，直沁得长吁了一口气：“真是一河甘美的水啊！”

　　只要甘河水长流，小城就不会失去清新的空气。妻子终于拾到一枚漂亮的石子，她惊喜地向我大声喊：“瞧，真美，像宝石！”

　　是啊，真美。这美似小城勤劳的人，这美似甘河灵动的水。有了这般的美，甘河就会奔流向前，永不停息；有了这般的美，小城就会涵养精髓，再造生机。（朱明东）